我们用无数种语言、影像描摹黄昏,可黄昏究竟是什么? | 谷雨访谈
编者按
摄影师陈哲的作品集《向晚六章》(2012~今),是一场为了理解黄昏而展开的主题漫游。艺术家试图将她长时间对于黄昏的着迷,投入到承袭自文学和摄影的文体实验里。该系列以章节为单位构成,试图通过“非均质的时间”、“向晚意不适”、“赤之茧”、“在面孔和面孔之间”、“两种光”和“厄瑞玻斯”这六个切片为向晚显影;探索在一个日常的语境下,黄昏究竟是何以消化了人、又是何以为人所消化的。
“白天消逝、夜晚来临的过程是最神秘的事。它让标记很突然地在天空出现,充满焦灼、不确定性。没有人可以预测任何一个夜晚会采取什么样的形式降临。......如果我能找到一种语言来重现那些现象,那些如此不稳定又如此难以描述的现象的话;如果我有能力向别人说明一个永远不会以同样方式再出现的独特时间所发生的各个阶段和次序的话,然后——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我就能够一口气发现我本行的最深刻的秘密;......我就能够在一个短暂的白日梦中接受启示,接受那些整天暗暗地、在自己内部交战不已的力量之启示。”(克洛德·列位-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
此次呈现作品为《向晚六章》第一至三章选作。
陈哲:黄昏何以消化了人、又为人所消化
采访、撰文:迦沐梓
你是如何描摹“黄昏”的?
宋代文人李重元在《忆王孙》中呈现的是“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凄凉意味,而李清照“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则是一番花影淡月构成的幽雅景象;台湾女作家三毛说“我守住黄昏,守过夜晚”,波兰的作家普鲁斯则说“在人生的黄昏时,一些不幸的人在摸索徘徊:一些人在斗争中死去;一些人堕入深渊;种种机缘,希望和仇恨冲击着那些被偏见束缚着的人;在那黑暗泥泞的道路上同样也走着那些给人点亮灯光的人,每一个头上举着火种的人尽管没有人承认他的价值,但他总是默默地生活着劳动着,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
▲ 陈哲《向晚六章》选作
我们似乎用无数种语言、影像描摹着黄昏,可黄昏究竟是什么?
陈哲是一名摄影师,或者更准确一点,可以称她为用图像写作的人。在新作《向晚六章》(2012~今)里,陈哲以黄昏为题,延续了她对于媒介语言的探索。试图通过图像和文字的相互借力,“在已经存在的事物中间创造出一些层次”,希望可以“由此产生一个模糊的场所”。在这里,关于黄昏的意识会尽量完整地得以留存。凭借这组仍在进行中的新作,陈哲于日前获得“色影无忌·2015中国新锐摄影奖”。
▲ 陈哲《向晚六章》选作
为了理解黄昏而开展的一场主题的漫游。
谷雨: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孕育这个作品?
陈哲:我从小就对黄昏着迷。夜晚迫近的时候容易被情绪击中,像诗里写的“向晚意不适”。这种“不适”不是单数的。它很复杂,还常变化,让人不得要领。但我们却仍然要日复一日地去遭遇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要去知道。《向晚六章》的初衷就是想要借由创作来要更好地理解黄昏。一方面是出于这种问题意识,另一方面是在前作的实践之后,我对于通过创作来进入到问题的内部,有了一些个人的经验。于是从2012年开始有意识地,通过图像和文字,来围绕着黄昏这个母题发问。
谷雨:在之后的实践里,创作思路经历过什么调整吗?
陈哲:调整得很多。项目启动的时候,我对它的构想是有叙事在里面的。当时我对漫画和视觉文学(graphic novel)里的图文共时性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但《向晚》想做并不仅仅是讲故事。之后我把胆子放大了点,开始关注不同身份的创作者对于图像和文字的使用。总之,困扰我的核心问题还是在于如何打磨出一种属于自己的语言,像伯格说的,“另一种讲述方式”。
▲ 陈哲《向晚六章》选作
谷雨:你将作品描述为“探索在一个日常的语境下,黄昏究竟是何以消化了人、又是何以为人所消化的。”这应该如何理解呢?
陈哲:人的一生中要经历无数次黄昏。对于这样一个往复出现、永恒出现的概念/时间/事件,我们怎么去理解它?如果它是一个被追捕进而后被吞食的活物,我们会怎么去消化、吸收、甚至是排泄它?假如被追捕和吞食的是我们呢?黄昏作为一个要不断出现的活物,它是怎么去消化你的,又是怎么去消化在你之前的无数人的?
谷雨:《向晚六章》(Towards Evening)这个题目的来源是?
陈哲:中文题目取自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一是鉴于“不适”这种极端模糊的情绪表达很贴近我个人的黄昏体验;二是考虑到“向晚”这个词的动线:临着晚上,同时也靠近白天;靠近很多的白天,却永远都“向”着晚上。英译取自特拉克尔的诗作Towards Evening, My Heart(《向晚,我的心》)。他的一首Rondel(《回旋诗》)也会出现在作品里。上面几个关键词(不适感、时间动线、重复)都是我在作品里会尝试讨论的。
谷雨:《向晚六章》分为“非均质的时间”、“向晚意不适”、“赤之茧”、“在面孔和面孔之间”、“两种光”和“厄瑞玻斯”六个部分。虽然此次展出只是前三章的选作,但是我很好奇这个六章的结构是如何搭建起来的?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陈哲:头两年基本上都是在素材采集和形式研究里打转,方向盘不时会打偏,常常一回头发现自己不知道在哪条路上。2015年进入了一个实验得比较顺利的阶段,已有的素材和研究开始逐渐显露出它们的位置和意义,作品基本算是“养”出来了。章节的想法也在这个时期确立下来。
最终的《向晚六章》按主题划分,章与章之间彼此独立,各章内部的理路不一样,呈现方式也不同。至于阅读方式,黄昏之于我,本就不是一个个顺序发生的事件。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黄昏在那里供人拓写。所以尽管每一章内设立了阅读顺序,但是章与章之间是可以跳跃的。
谷雨:展出中虽然只呈现了前三章的选作,但是看起来信息量非常大。请你为我们介绍一下这三章。
陈哲:第一章《非均质的时间》讨论的是时间的弹性。梵典里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最终把一昼夜(86400秒)分成了三十须臾,平均到一刹那对应的只有0.018秒。每一个刹那都是等长的。但身处向晚的感受往往不是这样。黄昏的时间是不均质的时间。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时间可以过得很快,夜色“渐浓”只消一转眼;时间也可以被拉得很慢,好像“一秒钟有千万次的生活”。这一章内部的联结会相对松散,好比有各类乐器在分别演奏,共同响起构成的一首歌。
▲ 陈哲《向晚六章》选作
第二章《向晚意不适》的开篇是一篇题为“黄昏抑郁”的网络发言。作者在原帖里提到,每当流霞入室、虫雀争鸣的时候这种难以辨明的“不适感”就会达到达到顶峰,黄昏时这种“夹杂了不安、悲伤、甚至是罪恶感的恐惧感,究竟是源自于什么?”——这同样也是我的疑问。从这个问题出发,分出两条线索,一为日语的“逢魔時”(逢魔时),二为法语的“l’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狗狼暮色)。这两个词在各自的文化背景里都用于描述黄昏,但所提示的恐惧的对象不同,分别是神魔和未知。
第三章《赤之茧》由安部公房的同名短篇小说统领,全章内容都围绕着这颗“红色的茧”的意象展开。安部公房把这个故事讲得很洗练。大意是在夜晚降临的时刻,鸟雀回巢,人也要回巢,大家都希望有一个归属地,身处其中,能够沐浴于一种归属感。但当你终于找到这样一个场所的时候,你是否仍然可以保有个体的自由,还是说会面临归属感和自由的对抗和角力。这大致是第三章的内容。
那种具有文学性,但不一定是文学的东西。
谷雨:此前你曾经以书信的形式发表了自己的创作手札(《黄昏三封信》),在迄今为止的创作中,你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陈哲:摄影和写作都是对现实和感受的一种翻译。但凡是翻译就会有耗损。我在创作时最常考虑的,是在面对一种黄昏的现实,或者说一种对于黄昏的感知时,我应该如何表达才能尽可能地降低这种耗损,同时又尽可能地保留言说对象本身的不可捉摸的特质。于我而言这是最大的困难。
谷雨:在文字和图像的探索中,你可曾感到过限制吗?有没有考虑过加入其它媒介?
陈哲:没有完美的媒介。当然,如果在各种媒介之间跳跃,可能也很有趣。但是同样有趣的是,在你了解到某个媒介自身的限制之后,你会选择去做点什么来克服它,甚至使它成为作品语言中的强项。我希望这个项目最终可以产生一点那种具有文学性,但不一定是文学的东西。
谷雨:在这三、四年的创作时间里,你对黄昏的理解发生了变化吗?
陈哲:如果现在的我和四年前的我并排站在同一个黄昏里,我们的理解和感受肯定不一样。毕竟还是做了些功课,就算是一样的发问,也知道题眼在哪了。之前会很容易激动,混沌的激动,天天激动。
谷雨:所以是从“想去接近”,到“我到达了”的一种进步吗?
陈哲:远远没到,我其实不太想到,也很难到得了。但是我觉得通过这种长期的研究工作,它确实变得更亲切、更愿意和我沟通了。现在身处黄昏,除了先前那种赌徒般的无知的热情以外,我还能享有一种独作为创作者的安乐,就好比是和一个故交对饮,无需拘泥。
谷雨:我作为观众可以感受到的这种传达。在表达特定事物的时候,人们往往容易陷入一种私人化。尽管这种私人化在作者看来是充分成立的,但是观众理解起来难免会觉得有点伤秋怀春。你的作品具有一种诉说性。这种诉说性非常有感染力。在这组新作里,我们会感觉到像是触发了某种重大而神秘的信息,远不止是一种小情小调而已。
▲ 陈哲《向晚六章》选作
它们可能要经历更多的试错,最终也不一定收获,只能沦为肥料。
谷雨:一般到什么时候,你会认为一个项目已经完成了?作为创作者,你会预期这种结点吗?
陈哲:这个问题我在学校的时候常问老师。但是在我自己开始创作以后,反倒不觉得是个问题。在《可承受的》和《蜜蜂》的创作后期,我都有过那么一刻,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有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至此,再多一句都是冗赘。
▲ 陈哲《可承受的》选作
▲ 陈哲作品《蜜蜂》选作
谷雨:在不同的作品之间迈进,你需不需要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说一个时间段,让你去思考,去沉淀?
陈哲:创作不是流水线,组装完成第一轮,中场休息,再续上第二轮。我理解的艺术家工作是,你长期关注一个或者几个核心的问题,围绕着它们你会同时进行多个实验。其中,进展顺利的可能会推进得快一点,成为最早完形的项目。但是与此同时,你从来没有放弃其它看上去更加困难的尝试。它们可能要经历更多的试错,最终也不一定收获,只能沦为肥料。但它们毕竟都是从你自己关注的核心问题里长出来的。对于艺术家的个人成长而言,这些沉默的探索其实尤其重要。
谷雨:除了摄影和文学,你还会从哪些方面汲取养分?
陈哲:听起来大概很陈词滥调,但事实是你遭遇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意外,都会帮助你。可能你现在不知道,但这只是时间问题。难的往往不是没有养分,而是辨认养分的能力。
关于陈哲
陈哲,1989年生于北京,现工作居住于北京。2011年毕业于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获摄影与图像学士学位,后曾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School of Visual Arts) 修习同专业研究生。其作品于国内外广泛展出,并为艺术机构与个人收藏。
陈哲的早期实践从作为精神洗礼的自毁行为出发,通过摄影与写作的手段来探索自身与他人的内心异界。其自传作品《可承受的》及续作《蜜蜂》分别在2011年获赏三影堂年度摄影师奖、连州摄影节新摄影奖和玛格南基金会授予的IngeMorath奖。
作者简介
迦沐梓,腾讯图片编辑,撰稿人